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严粒粒 实习生 龙思宇
端午节，中国首个被列入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》的传统节日，源远流长、历久弥新、内涵丰厚。它是中华民族历史积淀过程中凝结的一颗文化结晶，也是走向世界的一枚中华文化符号。
划龙舟、吃粽子、饮雄黄酒、插蒲艾、小孩戴香囊、女儿回娘家……大江南北，端午民俗种类繁复。被誉为“中国民俗学之父”的钟敬文曾明确指出：端午是一个复合性节日，“是许多文化活动的集合体，是民族文化的一种展览会”。
嘉兴端午民俗文化节现场。金鹏 摄
明日端午。我们在民俗研究专家、中国民俗学会理事、浙江师范大学副教授宣炳善带领下，神游“文化展览会”，从流变的习俗中，追问出一个“真正”的端午。
01
“恶月安康”的东方智慧
“相比‘端午快乐’，我更赞成说‘端午安康’。”宣炳善说，“端午是当代人普遍认知中的‘粽子节’，更是中国人的公共卫生节、中医药文化节。”
这和中国古代人民对自然时令的应对之道相关。在没有卫星云图的过去，古人只有敏锐观测天象，应时而动，才能生存发展。因此，许多传统节日与节气对应存在。
民间对于端午起源的说法五花八门：纪念屈原、纪念伍子胥、纪念孝女曹娥、祭祀龙图腾……而根据宣炳善的考证，端午应来源于夏至，时间可追溯到形成于北方的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——夏。
中国现存最早的历书《夏小正》记载：夏代已确定“夏至”与“冬至”。后来，西晋周处的《风土记》也写道，“仲夏端午，谓五月五日也，俗重此日也，与夏至同。”落到具体日子，端午与夏至的确总是前后脚到来，2023年，两者只差一天。今年，端午过后的20天才是夏至，已算间隔相当长。
《风土记》。图源：上观新闻
夏至，仲夏至日，落在农历五月。五月俗称“恶月”，五月初五的端午是“恶日”。
端午、夏至前后，南方梅雨，北方干旱，蛇虫横行，疫病易发。此外，《吕氏春秋·仲夏纪》记载：“日长至，阴阳争，死生分”。“日长至”就是夏至，北半球开始昼短夜长，是由阳转阴之时，盛极必衰之始。
“说农历五月是古人心目中一年里最糟糕、最令人心生恐惧的月份并不为过。古代，端午出生的孩子也会被视为‘不祥’。”宣炳善说。
许多文学经典中也可窥见这一文化心理潜移默化的影响。五月初二，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怄气，一个砸通灵宝玉，另一个剪了玉穗子；五月初四，金钏儿被王夫人撵走，并在五月初六被发现投井身亡，由此引出贾政暴打贾宝玉的情节；五月初五，晴雯失手跌断扇子，贾宝玉责骂“你不用忙，将来有散的日子”……《红楼梦》中，贾府后来遭遇的不少祸端都在端午前后有所呼应。
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。图源：豆瓣电影
在这样的背景下，理解许多端午习俗形成的原因就容易理解了。“最初与端午相关的不是粽子，而是采草药、沐药汤。” 宣炳善说。
端午前后，家家户户门上的菖蒲或艾草，都是《本草纲目》等医书中常见药材。两者含有的挥发性芳香油具有驱虫、杀菌功用，也可入药内服。“浴兰节”是端午众多别名之一，“兰”代指草药。《荆楚岁时记》记载：“五月五日，竞采杂药，可治百病。”人们认为，端午日午时阳气旺盛，是草木一年中药性最强的一天。午时采药，下午晒药，晚上煎水沐浴，可以驱邪避毒。
在古代中国南方的很多城市，市民不方便出城采药，便形成药材集市。靖西壮族端午由民间自发形成的药市，始于唐宋，已被列入广西壮族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，至今热闹非凡。丽水松阳的端午茶，泡的不是茶叶，而是采自山上的草药，现在是浙江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这些习俗蕴含我们老祖宗的智慧，是古老中医药文化理念与实践的象征。
广西百色市靖西县端午药市。新华社资料图
02
传递温情的人文关怀
在宣炳善看来，消灾避疫是端午节的原始主题，其他起源说大多是后人误传，或有弦外之音。
很多人认为端午是为了纪念屈原而设立。宣炳善说，屈原生活在战国时期，而早在春秋时期就有端午习俗；将家国情怀与端午关联，将今天的民俗活动融入爱国元素，是后起的发明。
闻一多1943年曾写过一篇《端午考》，指出端午是吴越祭祀龙的节日，成为“端午节是龙节”一说的肇始。宣炳善考据后认为，实际南方最早有竞渡习俗，但目的是送瘟神，与祭龙并无关联；北方最初只有龙舟，但并没有竞渡。唐代才出现合二为一的龙舟竞渡。
文章合为时而著。宣炳善推断，闻一多写《端午考》的初衷与时局相关。从红山文化的玉猪龙到现代天安门的华表蟠龙，龙的形象是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图腾，象征祥瑞，代表勇敢和智慧。1943年正值抗日战争时期，内忧外患，处于亡国的边缘。“闻一多也许希望用龙的精神鼓舞士气，唤起强大的中华民族凝聚力。”中国民俗学家施爱东对此也有相关论述。
或者，我们可以换一种角度思考：无论是纪念忠义之士屈原，还是凸显我们民族血脉中“龙”的精神力量，端午起源的这些说法都富有“人情味”。
乐清市银溪河沿岸，市民在观看龙舟巡游展演。拍友 蔡宽元 摄
“历史上的端午节也极富人文关怀，也可称为‘恶月恶日’的‘妇女儿童关怀节’。”宣炳善说。
宋代形成的“躲端午”，是防疫驱邪的措施，也指接已嫁的女儿回家度节。旧时妇女普遍社会地位不高，想回一趟娘家不容易。“在诸事不宜的端午，父母想保护女儿，守着女儿，看看女儿过得好不好。这是父母对女儿深厚无私的爱，表达对女儿安危的牵挂之情。”宣炳善感慨。
儿童也是“恶月”的重点保护对象。端午时节若是要挑一样礼物送孩子，最应景的当属虎头服饰或是玩偶。丰子恺的漫画《老虎头》，画的就是大人蘸着雄黄汁，给三个小孩的额头上画“王”字。老虎是百兽之王。大人们想借老虎之威，祝福孩子们健康平安成长。
03
中华民族的精神纽带
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包容性，海纳百川。小到一颗粽子，也是体现融合之意的文化符号。
“南方所称的粽子，实际继承了北方传统，是我国南北文化交流互动的结果。”宣炳善介绍：最初，粽子不叫“粽子”，北方称之为“角黍”，“黍”是黄米，角为形状，是祭祀祖先的食物。南方则是用竹筒灌米而成，在火上烤熟，称为“筒粽”。
包粽子。图源 新华社
到魏晋时期，中国出现了一次历史上十分重要的民族大融合：北方人民向南方的大迁徙。北方的角黍融合了南方的筒粽，逐渐演化成“角粽”。唐宋以后，中国经济中心南移，“角粽”盖过了“角黍”，这一称呼被广泛使用。
《太平御览》引晋周处《风土记》记载：粽子是“阳内阴外之形，所以赞时也”，也就是说，粽子还体现了中国人的阴阳思想。
食物，寄托着游子的思念。宣炳善做过统计：端午民俗中，粽子相关事项是出现次数最多，也是在全国分布最广。“最多”“最广”的背后，许多人将粽子与汤圆、饺子一同，视为“家”的别名。
一颗粽子，把风土两异的南北人民联系在了一起；一艘龙舟，两头系的是海内外华人共同的乡愁。
前不久，第40届马六甲龙舟文化节在马来西亚启幕；新加坡则有“划”在陆地上的旱龙舟；全英中华端午龙舟会是欧洲最大的龙舟赛会活动……渐渐地，赛龙舟不止在华人圈热闹。在美国、德国、加拿大，端午划龙舟陆续成为热门赛事，引来各国人民竞舟水上。而今，凭借巨大的群众基础，寓意合心协力、奋楫争先的龙舟，进入奥运竞赛程序已经启动。
至此，端午龙舟的文化内涵走向了世界，成为一扇中外人民彼此了解的窗，一条友谊的纽带。
人们在德国法兰克福美因河上参加比赛。图源：新华社
今天，我们处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的黄金时代。
年轻人开始回望传统，热衷“国潮”。他们对汉服衣襟的左右之分较真，流连于大大小小的博物馆“考古”。世界也对意义繁复的“中国故事”抱有更强的好奇与耐心。
作为学者，宣炳善相信：文化的复兴不应囹圄在故纸堆或是学术圈，供奉在庙堂或宫殿，而应该融入人们的一举一动，既独特又寻常。
“希望社会对端午的认知不要流于表面。端午真正的文化内涵，绝不仅局限于粽子的味道、屈原的故事，还包含中国悠久文化传统对自然的敬畏与科学解读。这个‘民族文化的展览会’，值得我们深入品味。”宣炳善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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